查看原文
其他

蚊子肆虐全球,来源是你我的杂念 | 科幻小说

肖达明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1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进化万花筒」。全世界爆发蚊灾,一种“心理生物学”的解释甚嚣尘上:物种诞生于人类的心灵,而蚊虫毫无道理的爆发式增长,与现代人类心灵处境的变化密不可分……

肖达明 | 科幻作者, 关注科幻设定下人性的变迁。作品曾发表在不存在科幻、ONE、触乐等平台。

心蚊全文约19200字,预计阅读时间38分钟
长条状的雨云在戈壁滩上层层聚集,随后下起倾盆大雨。下雨的时候,我和杨伝正在白虎山山腰的凉亭里歇脚。她一个人打着伞,蹲在河沟旁观察水流,招手让我过去看。雨水落在戈壁滩上,冲刷出色泽浑浊的泥土,淤塞在小水渠里。我走过去时,一堆堆奇怪的小圆球正从泥土中翻出来。全部都是蚊子卵,足有数百只,黑黑的,成团结在一起,仿佛一艘艘小舢板在浊水里上下起伏。有的已孵化出幼虫,也就是孑孓。孑孓体态细长,身体四周环绕着纤毛,它们尾上头下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冲开泥沙,不断向下游漂去。“太恶心了。”杨伝拿出手机拍照。她就是这样,看见恶心的东西,嘴上说着恶心,却立刻拍照留念,还硬要发给每个人看。我盯着她看,发现最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白皙轻薄的皮肤上没有一丝血色。胳膊上有看见细密的红疹,似有若无地发痒,杨伝一直挠个不停。自从被蚊子咬了几口,就变成了这样。最近,蚊子多了起来——不,这样说也许是轻描淡写了。最近,连续一个星期,我和杨伝都没法睡好,虽然蚊帐隔绝了蚊子,但耳旁却一直有嗡嗡的声响,插了灭蚊片也没有起到作用。精神浑浑噩噩,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只能走来走去,浑身发痒。因为无法忍受蚊虫的聒噪,我们便过来爬山,本想这边的山很荒凉,不至于有蚊子,没想到却看到这样多的卵——我最近在翻查许多关于心化动物的资料,关于蚊子,学到不少东西。比如,有一些种类的蚊子卵,一旦心化而出,就可以在干燥的土壤里假死,到雨季才会孵化,如果不是因为下雨……我和杨伝看着雨雾蒙蒙的山脚,不断唉声叹气。雨势稍减,我们便往山下走去。山下是L大学校区,那以外是连绵的戈壁滩。L大学建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是一个颇为无聊、干燥的地方。我和杨伝都是新闻学院的学生,一同租在教师公寓里,教师公寓是分配给教师的,但L大学的老师大多不住校区,而是在城里买房,每天下课后便坐校巴回城。我和杨伝下山的时候,正赶上下午课程结束,教职员们正乌泱泱地挤在排队处,多人烦躁地拍打着胳膊和脖子,正被蚊子咬得不耐烦。经过学生宿舍时,我们听见一阵骚动,抬头一看,看见很多男生拥挤在阳台上,都望着人工湖的方向,在那里指指点点。出于凑热闹的心态,我们朝湖面走去,看见一幕奇怪的景象——有数道长长的黑烟,正从湖水中冒出来,向上蜿蜒盘旋,仿佛湖底有一道火。那几十道“烟”,如有生命一般,由内而外地翻涌,有节奏地膨胀、收缩着——这大概是是幽蚊,我从书上看到过,幽蚊是一种非常细小的蚊子,由古代深闺中的妇女或寡妇心化而出。一到雨天,它们的幼虫就游到湖面上交配、产卵并死去。由于数量太多,它们聚在一起时就像烟雾。在我眼中,那蚊子盘旋升空的景象,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诡秘的美。由于害怕在食堂里喂蚊子,所以我们径直回了公寓。杨伝去洗澡,我则做饭。杨伝裹着浴巾走出来时还在挠胳膊,胳膊上已经有了一道又深又紫的淤痕,她涂着红色甲油的指甲,在那层薄薄的淤痕上来回剐蹭,我几乎听见皮肤破碎的微小声音。我们钻进蚊帐中吃饭,蚊子密密麻麻,填补了蚊帐的罅隙,于是在我们这一尺见方处,黑夜仿佛提前降临了。
***
主持人:大家好,欢迎收听本期《科学异见》,首先分享一个好消息,我们上期关于蚊虫问题的节目,收听人数突破历史记录!(罐头掌声响起),一如我承诺的,我们的节目旨在为被学阀集团排斥的科研人士提供发声的空间。在蚊虫问题上,我们也打算贯彻这一革命精神,向观众提供开创性的观点。今天坐在我对面的,是知名的心化生物学家,魏赖康先生。魏先生你好。魏赖康:你好。主持人:魏先生,今年春天开始,多地的蚊子数量出现爆发性的增长,蚊子泛滥成灾,常见灭蚊产品效果不佳。叫人非常难以忍受。直到现在,主流学界也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一现象,让公众大失所望。但你曾公开表示,您的心化生物学能够解释这一切,所以,能不能请你跟我们介绍一下。魏赖康:好的,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下心化生物学的基础概念,也就是说,人类集体意识中的因素,诸如欲求、梦想、焦虑、恐惧等,心化出了所有除人类以外的其他物种。比如,凤凰这种鸟,其实源自殷商人对死而复生的渴望。随着古墓落成,牺牲献祭,凤凰鸟从火焰中诞生,又在人命若草的战场上速朽。又比如,老鼠、蝗虫这种生物,诞生于人类对粮食欠收、天旱地荒的恐惧。至于蟑螂、臭虫、虱子、跳蚤等居家害虫,则源于法国条件恶劣的疯人院,发扬于德国的犹太人集中营和苏联的监狱群岛——在那些地方,人的隐私不断受到侵犯,二十四小时在喧哗、无遮、不卫生的环境中生活,于是从受侵犯的焦虑中诞生了这些害虫……主持人:总之,所有的非人物种,都能追溯到人类的特定心理?魏赖康:没错。鹿与鸟源自人的诗意、象与马是对力量与速度的渴望、豺狼虎豹源于人食人的负罪感……一切非人的生物,无不源于人的意识。主持人:那么,蚊子又是基于什么心理出现的呢?魏赖康:整个社会普遍的意识涣散,注意力不集中,是蚊子滋生的温床。如果你查阅数据,会发现电视在国内普及后,蚊子的种群数量及耐药性有显著上升。移动互联网普及后,全世界统计出四千一百种蚊子,是一百年前的两倍,其中八百余种是在短短二十年间突然涌现的,我的研究表明,最近十年,全民的信息消费,也就是所谓的“注意力经济”繁荣起来,与此同时市面上百分之七十的驱蚊类产品效果都不再明显。而且我发现,当人和蚊子同处一室时,从事专注力极高工作的人——比如读书,与浏览社交网站动态的人相比,后者屋中的蚊子侵略性会显著增强。 *** 早上,学校超市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去抢购蚊香。我们跑到超市去时,花露水、清凉油、蚊香、灭蚊灯被一扫而光,愤怒的学生在把眼前的一切推翻,货架被推翻了,收银员被推翻了,我和杨伝也被推翻了。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去上课,课上得很不安宁,大家脸上、胳膊上,到处都是肉包,虽然是大白天,蚊子还是在教室里飞来飞去。老师也无心上课,带着我们打蚊子。可是,越是这样做,蚊子就越猖獗。于是我们整天都在打蚊子。那只极其奇怪,前所未见的蚊子从门缝飞进来的时候,大约是下午2点。它刚一进来,几个女生就发出尖叫。那是怎样的怪物呀——躯体如豆大,但足肢却十分颀长,展开后大小约和人的手掌一般大,翅膀也极宽,口器也极长,约有二十厘米。如此细小的躯体,如何支撑这样的嘴、这样的足、这样的翅?当它飞行时,仿佛一个衰老、枯瘦的国王,青春已逝,威仪仍在。我们可以轻易打死它,但没人敢上前,大家都被蚊子的模样震慑。当它飞到阳光照射的地方时,通体霎时变得透明,几乎无法辨识。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它不是全然地存在,而是正在某人的心中成形。我们像瞎子躲避没有脚步声的怪物,在教室里乱窜。只有李浩森无动于衷,显得非常专注。当那巨大的蚊子趴在他的头上,将匕首一般的口器埋入他的头皮时,李浩森只是困惑地望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转瞬之间,蚊子的身体,从腹部到足尖,都变得红肿、巨大、而小腹如一颗鲜艳巨大的血钻,就连两片薄薄的翅膀,也像突然具备了重量,沉甸甸地挂在两侧。“李浩森!”我们尖叫着冲上前去,将《传播学概论》拍在他脑袋上,打死了那畜生,霎时间李浩森污血淋头,李浩森抬起头破血流,形如恶鬼的面庞,震惊地看着我们。接着捂着脑袋去了洗手间。当他从后门回教室时,一群人尖叫着往前排跑。“怎么了?”他茫然地望着大家。“你的头!”我们尖叫道,在他的头顶上,在那帝王之蚊撕开的针眼上,一群蚊子如黑色的光晕环绕他的头顶,伴随着他的脚步移动。情形仿佛堕落天使在人间移动。“你别动……”我拿起教科书,朝他头顶挥了几挥,蚊子朝我的眼睛、鼻子、嘴巴扑了过来,我忙遮住脸往后退去。睁开眼睛,那道“光环”纹丝不动。李浩森往前走,它也跟着往前走,李浩森伏低身子,它也缓缓下移。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一种蚊柱现象——李浩森被选中,成为蚊虫繁衍的标记物。我去借了一支电蚊拍回来,朝李浩森头顶来回挥去,拍子打过去时有明显的阻力,好像砸在皮球上。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声响了起来,火光在拍面上不断炸起,一阵白烟渐渐散开。从烟雾中,幸存的蚊子从各种诡谲的角度向我扑来,附着在我的脸颊、胳膊和小腿上。我连忙跑起来,用手拍打各处的蚊子。奇怪的是,它们不躲也不闪,流下一道道细长的血河,我浑身是血,看上去就像刚刚杀了人,即使用水洗过,依然红通通的。往回走,大家都躲在走廊上,身体紧紧靠着白色的墙皮,一个个也面如墙皮。在教室中央,李浩森正如突然致盲的人一般,两只手在空气中摸索。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的脑袋不见了。原本如同一条光环的蚊群,此刻变成一顶密不透风的黑色头盔,笼罩在他的脸庞前面。 ***
主持人:请问魏先生,依据心化生物学的原则,要防治新一轮的蚊灾,除了研发更加强大的灭蚊药剂和蚊子嗅觉屏蔽药物,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好办法呢?魏赖康:理论上说,消灭任何物种都是可能的,实际上,由于工业社会的精神变迁,我们正处于所谓的第六次物种大灭绝时期,这源于工业、金融革命后普遍的精神平庸状况。作为现代人,相比神话时代、拓荒时代,我们个性中的欲望、梦想、忧惧、苦痛要薄弱许多。正是这种薄弱,造成了第六次大灭绝,不是陨石,不是火山喷发,这一次的灾难是我们——是人之精神的丧失。但是蚊子是很特别的,因为正是各种各样情感的丧失,成为集体性意识涣散的心理根源,并从中诞生了蚊子。主持人:也就是说,必须要从文化上加以纠正?魏赖康:对,没有什么速效药。比如一改今日学校教育之庸俗功利。不过嘛,这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对此我很悲观,因为我们没有捷径可走。面对蚊子,传统科学将迎来一次大溃败,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
关于李浩森这个人,我知道的情况并不多,在后世关于蚊灾的种种记录中,关于李浩森这名灾源的描述也十分模糊——他幼年丧母,有口吃的毛病,曾因为情绪问题而在中学阶段休学两年。因此,他年纪比同学大一点,日常会吃精神类药物。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面容极为英俊,苍白,病态的人。常常满身酒气地过来上课,有时候,在需要公开发表时,他会在台上,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扫视老师和同学,让我们紧张地战栗起来。在他的眼中,我们似乎是动物,或者幼儿。他不屑于和同龄人为伍,常常在市区和一些社会人厮混,男生宿舍传说他性经验丰富,酒量惊人,下体规模浩大。女生宿舍很少有人敢公开谈论他,仿佛他是一种性病,而不是一个人。我们中有些人崇拜他,有人则畏惧不已。但我们有一种共识,那就是他实际上已经毁了,如一座废墟,上面的大火照得夜空通亮。被蚊子叮咬之后,李浩森回了宿舍,吓跑了其他舍友,独自住了下来。过了几天,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来上课了。忽略头上那顶黑暗、致密、嗡嗡作响的头盔,他几乎是正常的,甚至比以前更正常——这一次,他身上没有酒气,他拿着近乎崭新的传播学课本,衣着整齐干净,自顾自地坐在第一排,而且发短信给老师,请求他使用扩音器授课,因为他在头盔里听不见。扩音器是用来做英语听力训练的,平常并不打开,出于怜悯,老师还是为他开了特例,我们虽不得不为音量叫苦,但看见李浩森如此努力地学习与生活,作为同学还是很欣慰,甚至不像以前一样害怕了。也许是因为戴着那顶黑色头盔,他终于领悟到自己孤独的处境,于是开始试着向大家示好吧。原本内向自闭的李浩森,开始不停地在网上找人聊天。而且想方设法地接近同学,变成了一个极为友善的人。我们渐渐习惯了他,过了不久,我们便不再把他当做怪物。只是,有一些事情还是让我们很不安,比如他坦诚地流露出的那些想法,总会让我们不知如何回应。他曾对我说:“你知道吗?一切都是允许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事情。我们生来是不速之客,自然不回应我们,父母不理解我们,学校不知道它自己在做什么,爱情是个钱不多的赌徒。所以我想问问你和小伝,我们可以三个人做一次吗?”除此之外,他似乎从不进食(至少没人目击过他进食的场面)。我们怀疑,他也许会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给自己输液。也许蚊子在主动喂养他,而更可怕的事情,我们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当我们听到那噼噼啪啪的咀嚼声,往往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有时候,凌晨三四点,他依然在空无一人的微信群中自顾自地说话,转发各种新闻,长篇大论地评论实事。只要打开群聊,总是能看见他的骑士头像下面漫长的绿色对话框。不论什么新闻,他都想第一个评论,不过,没人在乎他说什么,因为似乎他还没有真正进行思考,那些话语就已蹦了出来。我真希望告诉他,没人在乎你在说什么,不要总是骚扰我们了。有一天,我和杨伝,以及其他几个同学,又相约去爬山。李浩森又非要跟着我们。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颇有野趣,但不管是谁都不愿意打开手机,去看李浩森的长篇大论。这个混蛋,哪怕看见一颗形状奇怪的石头,也要写上几百米的作文向我们抒发呢。可是你不看,或者不回复他时,李浩森就会靠过来,扯我们的袖子,让我们理一理他。这个混蛋让我心疼,又让我恨得牙痒痒,他在折磨我的同情心,他在毁掉我们的郊游。在愤怒的驱使下,我们不约而同地越走越高,越走越远,终于走到了没有手机信号的山顶,又打开野餐用的毯子、篮子和遮风布,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吃起午餐。李浩森不停摇着手机,向又高又蓝的天空祈求讯号,最后终于放弃。他凑近我们——太近了。我们隐约从他那黑色的头盔板壁中听到一阵又一阵沉闷的,破碎的声音。这些声音经过蚊子屏障的消化,已经支离破碎。我们知道他在说着什么,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我们都装作他并不存在。他挥舞着手机,非常激动地站了起来,用手抓挠自己的喉咙,发出一阵又一阵的依然不解其意的古怪声响。我们饱餐一顿,当即在阳光下睡起了午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们后来很少再见到他。
***
自从那天用电蚊拍打了李浩森头顶的蚊子,我的身体开始不舒服。身体各处都出现了风团——那是一块又一块粉红色的肿块。杨伝替我借来一件连帽卫衣,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带我去学校医院,可是到了医院,风团又消失了。医生根本不愿替我检查,前来就医的人已经排号到下个星期。我们只好回家,吃了一点过敏药,脸上很快没了团块,恢复干净平整。但休息了不到五分钟,那些风团再次袭来,我拼命地挠脸,痒得要命,留下许多伤口,又过几分钟,所有的风团又全部消退,只剩下一道道抓痕。整整一晚,风团都在间歇性地袭击我,我不得安坐。杨伝给我找了一些抗组胺类药物,使我稍微好受了一点。可是,虽然风团消退,我却总是觉得皮肤底下有一种瘙痒,是那种抓不到的痒。而且,一旦看到桌子上凹凸不平的木刺,衣服上的绒毛、墙皮的破损、地板上食物的碎屑,也会觉得痒。夜里十一点,我忍不住打水来拖地。尽量让每个角落都平整干净。上床睡觉后,依然焦躁不安。索性不再睡觉,杨伝背对着我,轻柔地呼吸着。我忍不住将她叫醒,哀求她。于是我们便在疲惫的情况下亲热,我们尽可能长久、细致地探索对方,就像用摇滚乐来消灭装修时的噪音,用官能上的刺激来与瘙痒抗衡。我从中获得一种喧哗的安宁,在很长一段我陷入了难以消退的高热。我和杨伝有时会扯开蚊帐,在我们拥抱并翻卷对方并为此发汗时,蚊子会成千上百地降落在我们脊背、臀部和指尖上。在前赴后继的刺痒中,我们获得更加快乐的体验。而当我们不再拥抱彼此时,我们就会抚平床单和被褥的褶皱,清扫所有积灰的角落,直到房间变得像是我们第一天搬过来。那段时间,教师公寓空余的房间也纷纷租给了情侣。每天夜晚,黑色蚊群便聚集在教师公寓水塔之上,蔚为壮观。相比别处的蚊群,这里的蚊子飞舞得更加雀跃,那些快乐愉悦的声音也逐渐放大,终于,对于不再年轻的人来说,声音变得十分刺耳。学校派人检查,我们不得不回原先的学生宿舍。
***
主持人:说起来,今年的夏天实在是非常闷热呢,全国大多数省份,都出现45度以上的炎天。魏先生,主流科学家说,全球气候变暖导致的环境突变,对于蚊虫滋生也有影响,您同意吗?温暖的环境使虫卵每年孵化的时间前移,就连在阿拉斯加这样的地方,驯鹿也被蚊子折磨得大批死去呢。魏赖康:唔,确实有影响。不过归因方式不同。根据心化生物学,一切环境变化,都是先影响到人,再藉由人的心理,影响到物种的变迁。越来越燥热的空气,使我们的大脑变得迟钝、焦躁。所以环境突变论与我的观点并不矛盾。
***
蚊灾真正发生时,恰好是搬回宿舍后一周的事情。当时天热得非同寻常。空气凝滞得就像水泥。大约晚上9点的时候,突然传来紧急广播的声音,说:“由于特殊情况,请大家立刻回到宿舍,关紧门窗,不要外出,等候进一步指示,再说一遍……”当时宿舍共有四人,都在屋内。我汗流浃背地走进宿舍阳台,想看看外面的情况,结果发现纱窗密密麻麻的网眼挂满了尘埃,阻绝了视线。借着外面路灯泛出一片白光,只能隐约看见苍白的,如飞絮般的尘,在空中乱抖。不可计数的蚊子正趴在纱窗上,像一道活的毯子盖在纱窗。这些蚊子都比寻常的小些,说不清有多少只。蚊子从纱窗中挤了出来,连忙又打开纱窗,关上外面的玻璃窗。一关一开,无数细若尘埃的蚊子便飞了进来,转瞬之间,我被咬了好几口,胳膊、膝盖、小腿。有些已经起包,有些红红的,还在酝酿。舍友张逸合原本在床上看书,突然举起两手,对面一震。他猫儿似地钻上下铺,在床头俯身翘臀,盯着墙壁,一拍,墙皮裂了,蚊子却不见。真是非比寻常,我们点了四五盘蚊香,却毫无作用。用玻璃罐抓住了几只,扔到放大镜下观察,它的身体好像是玻璃做的,有一种极致精密的金属美感。六只长长的脚,喙很长,比身子还长,看上去不堪重负,却飞得这样快,嗡嗡声也大,吵死人。蚊子留下的包。不去挠它时,它在你皮下烧火割肉一般,去挠时虽然很舒服,但指甲一挪开,刺痒的火焰又燃烧起来。我的电蚊拍在杨伝那儿。只好把两本杂志抽出来,卷成圆筒。开始打蚊子,打在桌上,电脑上,书籍上,墙上,很快就焉了,手腕也疼。在空中打不中,也压不扁。它们是极高明的格斗家,捻着你的身体,与你胡搅蛮缠,力气施展不开。动作愈烈,它们越快。仿佛在跟一阵云烟搏斗,它们轻而易举地掠过手臂,腋窝,躲过笨拙的一击,绕经后脑,笔直地飞向膝盖窝,又轻柔无声的落地,涂抹唾液,刺破皮肤。我挠啊挠,挠啊挠,包一个接一个破了,流血了,也就不痒了。张逸合突然大喊,让我们别去挠了。“为什么?”我问。他走过来,把手机拿给我看,是其他宿舍用瞬时摄影器材录的像。视频上,一只蚊子给皮肤上了唾液,然后咬破了。这没什么稀奇的。稀奇在于,它没有吸血就飞走了。这个视频播完,还有下一个,下一个视频里,蚊子蜻蜓点水般掠过蚊子包上的一摊血,用吸管从表层一吸便转身飞走,脚不点地。我不由得赞叹。它们真聪明,它们等你自己把血挠出来,这样就用不着把探针扎进皮肤,可以节省滞留时间。难怪它们这样细小,它们的吻是平而短的吻,不是厚而重的针。原本一只蚊子咬人吸血足足需要十二秒,现在却只需来回飞,飞一次也就一秒。”
***
主持人:除了常用的驱蚊药剂,蚊香等。关于驱蚊,从心化生物学的研究出发,魏博士是否有什么建议可以给我们的听众?魏赖康:躁动不安的意识诞生了蚊子,而蚊子反过来又能激发我们的躁动。所以,所有驱赶蚊子的方式,其实都会让蚊子缠上你,而且打蚊子,你会出汗,汗味儿是蚊子的兴奋剂。手臂乱挥乱舞,又能激活蚊子的视觉兴奋,它们喜欢动来动去的东西,像制导导弹一样瞄定你。所以我的建议是,最好是不动如,不去挠,也不打蚊子。如果实在忍不住,那么可以采取生火熏烟的方式驱赶,这比蚊香更有效。
***
张逸合说,打又打不到,不如裹上衣服,坐在座位上,该干嘛干嘛。“你们看看王宇,他做得就很好嘛。”宿舍一共住了四人,王宇是第三名舍友,这是一个不太合群,个性严肃的人。此刻,他正坐在座位上看书,像一尊雕像。这是一个巨大的家伙,一米八的个子,一百八十斤。可以说是蚊子的航空母舰,蚊群纷纷降落在他广大方正的胳膊和大腿上,星星点点,半透明的身体上,玛瑙绿的,半透明的翅膀反射着点点微光。不过,它们全都沉默着,仿佛一万匹马同时在草原上睡着,低着脑袋等待。张逸合调侃他,说:“你们看,王宇同学成了蚊子的大餐,可是他不崩溃,不气馁,即使被咬得如月球表面一般千疮百孔,他也硬是不去挠,不流血,蚊子便吃不到血,吃不到血,就无法生养后代。王宇同学这是在搞不抵抗运动,高,实在是高……”我效仿王宇。穿好衣服,戴好口罩,静坐不动。过了一个小时,蚊子真的不再咬人。我站起来活动手脚,发现第四位舍友——刘焰的脸色十分痛苦,他前面一直在睡懒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我走过去一看,发现他正在被褥下,凶猛地挠着小腿前胫。四根手指并排,上下刮着前胫,留下一道愈来愈鲜明的血痕。他的指甲原来这样的长,把肉给翻出来了。脂肪露在外面,一片血肉模糊。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问他是不是疯了,他看着我说:“我实在是忍不住,真的,太痒了,我实在是忍不住。我对蚊子过敏……”我告诉他,他这样挠,肯定会把蚊子都招过来。不过,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面对如此浓重的血腥,蚊子似乎并未受到刺激。“奇怪,怎么突然都不见了?”我去拿水杯,倒水给自己喝。我有个坏习惯,水喝完了不盖盖子。这时我心生疑虑,拿起水杯在眼下看,只看见一层密集的孑孓在水面下倒挂着,成虫那样细小,孑孓却如饱满的米粒。放下水杯,我想找地方吐,找不到,又咽了回去。把水杯往地上泼掉。张逸合站在上铺,仰着头看墙体边缘相接处的一摊水渍。我也爬上去,只见在那水渍里,上千只孑孓仿佛某种植物的芽,钻进在那一层潮湿的墙皮里,静默生长。孑孓,孑孓组成了墙——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孑孓。我们查看一切潮湿之处,在热水壶瓶身的边缘,在我腋窝的流汗处,在很久没有晾晒过的床垫下面,在鞋底、湿巾、指缝里,孑孓长了出来。刘焰趴到床上,哭了起来,他的脸被蚊子叮得到处是包,浮肿而麻木,做不出表情,流眼泪的时候仿佛一块石头往裂缝外渗水。刘焰的眼泪流个不停,我定睛一看,发现他的眼角也长出了孑孓,孑孓像豆子一样从眼角弹出。杨伝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那头哭。我心思很乱,非常沮丧,不知怎么安慰她。后来,群里禁言,网又断了。时不时有人串门,交换情况,大家都被咬得很厉害,各种危言耸听的消息传来——有人说市政府已经瘫痪,有人说市区已经成了蚊子的巢穴。我们在床上枯坐,等待院办的消息。这种等待让人绝望。突然,王宇合上书,站起身来,问我们谁带了火。“做什么?”刘焰掏出一只塑料打火机。“跟我走。”他说,“不等了,我们去烧东西。”王宇带着我们,将桌子、椅子、窗框等搬到宿舍楼下。浇上汽油,点燃火堆。制造出大量的熏烟来。王宇的做法非常有先见之明,很快,辅导员就在群里组织大家效仿,几处火堆在大理石广场上燃烧,浓稠的黑烟在空中连成一片,由于燃料混入塑料,一股焦臭味散发开来。辅导员来了。对我们说,“今天发现的这种新型蚊子很危险,高度耐药。我们一直没有想出好办法,你们率先点火熏烟,非常好。但是靠近宿舍不安全,我们要把大家都集中到图书馆前的广场上,在那里设置三座篝火,覆盖咱们学院的学生。我也会跟其他学院沟通,让他们也这样做。等一下会有救援物资送过来,同时,今天上午,无人机会飞到校区进行消毒灭蚊。在那之前,大家千万不要进宿舍,各班班长管好本班人员,有意外来找我。”辅导员不愿再多说,只是催促我们行动。我们一直忙到黎明,将大量的课桌椅堆在图书馆前的学校广场上,点燃篝火,再用粉笔画界,分出以篝火为圆心的安全区,然后才休息。凌晨,一排十五辆卡车驶入市区,司机都穿着防化服,乌泱泱的人群挤上去卸货,物资发派给各个学院,主要是燃料、帐篷、瓶装水,食物则全是甜腻的糖果。我找到杨伝,同她在广场上撑开帐篷,坐了进去。这期间,蚊子一直没有骚扰我们。几乎哪儿都看不到蚊子,不过,睡到上午十点,无人机也没有来。找到辅导员,她又说:“市区情况复杂,还要再等消息,你们去图书馆继续搜集一下燃料吧,别让火焰熄灭了。”“可是现在没有蚊子。”刘焰抗议说。“虫卵随时会孵化!”她激动地说,刘焰和张逸合去抬更多课桌椅,我和杨伝则提着编织袋,去图书馆搜书来烧。杨伝拉拉我的袖子,对我说她想上厕所。可是,走进图书馆,我们往厕所望了一眼,头皮立刻发麻了。原本应该是褐色的瓷砖,现在变成一片斑驳、蠕动的黄白。“我们……还是去外面上吧。”“等会儿。”王宇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瓶口已开,塞着棉花的啤酒。“这是什么?”“燃烧瓶,你身上还有打火机吗?我的坏了。”我不抽烟,不过杨伝抽得很凶,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就掏出打火机递给王宇。王宇点燃瓶口的棉布,小臂像铅球运动员般甩了一圈,将酒瓶轻轻扔进厕所,砰的一声,火焰炸开,洗手台大火汹涌,焦臭扑鼻,火焰渐渐覆盖了由孑孓编织的活体毛毯。“这是图书馆,你疯了吗?”“这里的厕所和下水道,已经是蚊子的巢穴了,你们拿完书就赶紧跑吧。”“辅导员没有说要这样做吧。”“已经顾不上了,你这傻瓜!”王宇把打火机塞进自己口袋里,走了,有许多人提着燃烧瓶走进图书馆,他们一同往各楼层的洗手间走去。杨伝好奇地盯着他们。“我们别去,很危险的。”我拉拉她的手。我和杨伝拿了两麻袋书籍,回到广场上时,各个学院已经集合完毕,到处燃起篝火,热浪熏人。书本主要用来引火,课桌椅则是主要的燃料。原来一座大学是可以慢慢烧很久的。课桌椅不断被搬出来,胡乱堆在一起是很大的火灾隐患,所以我们又忙着叠桌架椅,把东西堆高,彼此之间留出隔火地带。等忙完之后,天色已经变得晦暗。又到了黄昏。按照常理,学校的蚊子总在黄昏时最为活跃。不过,这个黄昏却很安静。这天的黄昏格外暗沉,在夏季,天空通常到七点多才会这样暗。天空仿佛正一点点的变黑,总是一点点,又一点点。晚上9点,卡车队又送了更多物资。10点钟,院办再发消息,说驱虫改为凌晨2点进行,所有人都要待在篝火区范围内,彻夜不得离开。听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安下心来。过了不久,各处的篝火都黯淡下来。
***
魏赖康:有没有人想过我们失去了多少可爱的生灵?小精灵不见了,巨龙不见了,真正的庞然大物要么消失,要么躲了起来。我们再也见不到金色的蝎尾狮,长有人面的花蛇,用六扇翅膀飞翔的猿猴。作为现代人,相比神话时代、拓荒时代以及战争年代,我们个性中的欲望、梦想、忧惧、苦痛要薄弱许多。我们的快乐是速食的快乐,我们的痛苦是冷水澡似的痛苦。而我们的欲望是唯利是图。我们提供的生命力太少了,无法为美丽的生灵提供营养,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片坟场,在夜里,你会梦见它们的鬼魂吗?
***
那天晚上,没人能够入睡。杨伝靠在我肩膀上和我聊天,她对我说:“你知道假若我们熬过这次蚊灾,我要去做什么吗?”她说,“我要去复活独角兽,有巨大的长角,身躯雪白,能够在彩虹上奔跑,你觉得,我能做到吗?”我笑笑,说:“心化动物是集体意识的产物,仅靠你一个人的心智,是创造不了独角兽的,”她认真地看着我:“那么,你陪我一起创造,好不好呀?”我想告诉她,也许两个人也嫌太少,两个人什么也做不到。不过我爱她,所以我向她承诺我们有一天会看见独角兽。凌晨两点差一刻,无人机终于飞来了。它们飞得那样高,在我们眼中只是一群红色的亮点,从那亮点中投下一一颗颗看不清形状的东西,在路灯照耀下,那些东西——也许是某种气罐炸开,一阵阵绿色的雾气在半空中弥漫开来,顺风吹向黑暗的楼群。人们欢呼,鼓舞起来,杨伝跳起来,说她想去广场边缘看看。回过头来问我:“我去看看,你去吗?”我当时没有多想,我又累,又很高兴,于是笑着摇摇头,任她一个人过去。然后我同舍友一同喝酒庆祝。我们隐约看见无人机招摇了一圈,那些红色亮点便突然隐没了,仿佛有人像吹蜡烛那样吹了一口。在杀毒剂弥散的楼群中,从高层的窗口,某种磅礴的烟雾弥散出来,顺风往我们这边袭来,渐渐遮蔽了天空。我抬头看过去,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无人机刚刚飞过时,我们能看见红色的亮点,看到星光,看到月亮。但此时此刻,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确定。兰芝县的天空总是明亮,如今,在头顶,夜空像一片不透光的金属,横亘在头顶。广场上渐渐充满了不安的骚动。许多人望着天空,向彼此窃窃私语。这种黑暗绝不是由于熏烟的遮蔽,更不是杀虫剂的气雾,因为我们甚至无法从黑暗中辨认出朦胧的月星,这种黑暗,不是烟雾,不,不是烟雾。而是像金属,像密不透风的墙,而且还是一堵会说话的墙,好像百万台黑白老电视,发出收讯不良时的白噪音。张逸合掏了掏耳朵,长方脸侧对火焰。我问他是否听到这种声音。他没有说话,而是木木地站起来,将大家垒好的桌椅堡垒拆开,扔进火堆,最后干脆拿起汽油桶,把油浇在桌椅上,脱下T恤,点燃衣服,盖了上去,火焰迅速燃烧起来。借着那冲天火焰的光芒,我终于看清了一切。“大家离火堆近一点,站到粉笔线以内,都把燃料放进去!”远处传来辅导员绝望的大喊。骚乱像涟漪一样散开。抬头看天的人都已醒悟,他们行动起来,将课桌、书本、衣物投入火中,远处,团团火焰猛然升高,引起一连串惊呼。我四处寻找杨伝,却看不到她,我在烈焰制造的影子中寻找她纤细的轮廓,但是无处可寻。“杨伝!你在哪里?”大家都在喊叫,都在寻找自己关心的人。我喊出的声音迅速淹没在嘈杂中。而从某一刻起,一种频率更高的声音凌驾于我们。我再次抬起头望向天空。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高,不知道到底有多厚。我怀疑它其实很低矮,就在火焰尽头。假若我站在桌子顶端,我的脑袋可能会磕到它,并且听到它的声音。声音,是的,我听到了,天空在说话。它在说话,越来越近,越来越低,仿佛想把一件重要的事情悄悄告诉我,你听——
天空原是一块平滑的方铁,如今我们已能辨认那雪花噪点般的蚊翼,那在深处搅动的风暴,像心脏一般舒张。而天空像一张黑色的胶带,捂住我们的嘴。巨大的压迫力使人不由自主地半蹲下来,几乎是半走半爬地在地上乱窜。所有人都丧失了斗志。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仿佛说出一个字,隔绝亿万蚊群的那层薄薄空气就会决堤。我鼓起勇气,再次叫喊起来,没人理我,我想了想,不是他们的错,我虽然叫喊,却没有声音,我的舌头仿佛堵在了喉咙里,我的声音闷死在肺里。我转头看像张逸合,他忘记了呼吸,脸憋成了猪肝色,要溺死在氧气里。突然,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扔进火里。最后抓住三角裤头,往下一扒,把内裤揉成一团,扔进火堆里烧了。他猿形鹰魄地跃到一张桌前,从桌肚里抽出备用喇叭,昂扬站起,拍了拍,对大家喊道:“喂,你们这群羊!不要发呆!赶紧跑到火堆边上!把所有燃料都扔进去!所有!把所有桌椅都点燃!不要再发呆了!”火焰给张逸合突兀的肋骨和高耸的颧骨打上了一层强硬的滤镜,他通体赤红,如同滚水煮过。他拿着喇叭跳下桌子,一边奔跑一边呼吁,试图将众人从迷离的状态中唤醒,灼热的气流将他裹挟,使他挥汗如雨,热气蒸腾。所有人都像石化了,低伏在地,只有他一人在奔跑。我有一种极不详的预感,我想到雷,想到电,想到平原上唯一一颗树木。可是从天空中落下的并非雷电,而是一只长长的、黑色的手爪。这只手的手腕细长,手指蜷曲,从那石墙一般的天穹中伸出,一把揪住奔跑的张逸合,五指并拢,遮住他的双眼。层层叠叠的黑色颗粒,渐渐覆盖他赤裸的全身。他在盲目中继续奔跑,手往外乱抓,不知怎么就从桌上提起一桶汽油,瓶口还没打开,手掌已经被团团裹住,汽油桶掉落在地。他不再说话,只是继续跑。有一瞬间,我怀疑他已死去,奔跑着的并非他,而是那件黑色的衣服。他倒在地上,翻滚挣扎,用手抓挠全身,并发出痛苦的嘶叫。“让开!”一个身影推开众人,朝着张逸合走去。是王宇,他手提一个奇怪的铁家伙,有着长长的喷嘴。他走上前,喷嘴对准张逸合,一道火焰长龙喷射出来。于是张逸合化成了一团火球,他在广场上滚了几滚,继续站起,抖落一身的灰烬,试图奔跑,最后一跃而入湖中,在嘶嘶白烟中,灰烬晕开。来不及思考,更多的黑手从天而降。黑暗也更加浓稠,在篝火与篝火之间,地面陷入黑暗,许多站在隔火带的人纷纷冲向火堆,但还没有跑到白线内,就被蚊群包裹住全身,化为团团黑暗的蛹。王宇抬高喷嘴,向天空喷火,有那么一段时间,稠密的天空几乎被撕开一个个巨大的伤口。可是空缺又很快被后继补上——蚊子在活埋这座学校,它们像坑里的沙子越堆越高,躺在坑底的我们,就要失去所有空气,唯一的去路只有背后两百摄氏度的烈焰。我提醒自己,要大口呼吸。王宇的油箱空了,黑手轻抚而来,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摁下大块印记。王宇把喷火器背带松了,扔到地上,镇定自若地朝火堆走来。我挥挥手,让大家让出一条过道。王宇盲人一般摸索而来,几乎要走进火焰中。“停!”我说。他停住脚步,坐在地上,伸出两只铁手,如冬夜烤火。在火焰的炙烤下,蚊子构成的黑色臂甲渐渐崩溃,一只又一只,蚊子从他身上剥落,露出他非人的脸孔和手臂。“你还好吗?”“很痒。”我同情地点点头。“不过,我是不会去挠的。”他说,“我是不会让它们得逞的。”他休息了几分钟,又站起来,拿起一桶汽油,往燃料罐中倒去。他又从别人的杂物堆中找出一张冬天用的面罩,一件风衣。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打开燃烧器喷火,火焰舔舐前方的黑暗,燃烧的蚊子像无数火星,激发而去,撕开了一条通往地狱的路,“你去哪里?”我问王宇。“只好烧了这所学校!”他吼道。 ***
主持人:……那么,魏教授……额(咽口水的声音),是这样的,许多人想知道,按照您的观点,昨天出现在西北地区的这种“玻璃毒蚊”,是不是我们目前面临的最棘手的蚊子?魏赖康:是的,这是我们目前已知最危险的蚊子。从侵略性、聚集性和繁衍能力来说,它们都是生化兵器级别的存在。我们的种族危在旦夕。我的推断是,这说明我们(无法辨识的杂音),已经抵达危险的临界点,所以(无法辨识的杂音)。主持人:我们有机会能战胜它们吗?魏赖康:(无法辨识的杂音)
***
在火焰灼热的气浪中,我们是安全的。但篝火已被隔绝成一座又一座孤岛,透过黑暗,其他的篝火如同蜃景。我四处寻找杨伝,却无疾而终,我又疼、又热、又心痛。可是不得不想办法活下去,我们清点篝火周围的物资,在心中计算,假若蚊子不飞蛾扑火,有序焚烧,火焰维持两天没问题。当然,对燃料的燃烧效率,我其实并无概念,所以话说得没有底气。舍友刘焰,还有其他几名熟悉的同学,他们都信任我。我们拣选燃料,商量燃烧的顺序。结果,有一个大个子走过来,推开我,把桌子椅子,一股脑儿扔进火堆里。我不认识他,看了一眼他,他长得好像一头狼。刘焰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对他说:“你冷静一点。”他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刘焰,说:“不行。”“什么不行?”刘焰愕然。“你太瘦了,烧不了多久。”“你他妈疯了吧!”我走上前,对狼人说:“你听我的,好好烧,能烧久一点,”他打量了一下我,说:“你还可以,有点油水。这样吧,我先听你的,你的不行,你就听我的。”他拍拍手,蹲下坐了,狼似的看着我们,眼睛是黄的,脸长长的,时而像牙疼似的咧咧嘴,露出尖锐的犬齿,于是我知道他的神经已经不正常了,他随时可能把我们大家推入火中,环顾一周,这样的狼似的神情,相继出现在人们脸上。我们安排了看火表。我自己守了两个小时,到了清晨,天空还是墨汁一般黑,这期间,我一直在张望远处的火堆,透过蚊群稀疏之处,能隐约看见点点蜡烛似的光,蚊声如雷,叫唤他们也无回音。有些烛光闪烁一会儿,又熄灭了,有些还在苦苦支撑,如在风中摇曳。刘焰来接班,让我睡一会儿。因为太热,我把衣服脱到只剩内裤,不管男女都开始效仿我,反正我们都热得要死。躺在地上还是睡不着,太阳穴里锤子猛敲,嗡嗡声折磨得人发疯!总怀疑杨伝已经死了,总怀疑那狼似的家伙会害死我们。突然有人捉我肩膀,我醒来,只见正是狼人。他正在哭,他对我说,他不该那样说话,他只是害怕极了,他只是不想死那么恶心。他问我可不可以帮他一个忙。“什么忙?”他掏出一柄锐利的钢制理发剪,告诉我,假若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就请我结果了他。他把剪刀放进我手中,然后就走了。我紧紧抓着剪刀,感到些微安心,在高温的炙烤下,我晕晕乎乎地睡着了。但几分钟后我就醒来,醒来的时候头像灌了铅,皮肤很疼,浑身火烧火燎,刘焰递过来一瓶水,我囫囵喝下。“你看。”刘焰喃喃地说。“什么?”“王宇这个疯子,他把图书馆烧了!”我转过身,我看见图书馆的上半部分正在燃烧。火焰被大理石裹在内部,窗口一片橙红,熏烟从窗口滚出,热浪冲下台阶。烟雾穿过的地方,蚊群裂开一个个大洞,透过它们,能看见远方电网铁塔、湖对岸的公寓、我们终于能看到天空,看到太阳,也看到了天上的他——如果我没有认错,那是我们许久没有见过的李浩森。在天上,他的模样很奇怪。就像一名上吊者一样,他的脖子拉得很长,四肢无力地垂落。他的头颅已经不见,而由蚊子编织而成的巨大圆球覆盖在脖颈之上,使他的身体悬浮在空中,以那黑色的头盔为圆心,一只只细长、稀疏的黑色长臂在烟雾中来回游荡,仿佛神经树触一样,在整个天空中散射而去。蚊子在借用他的大脑思考吗?还是,蚊子在借用他的意识繁衍?我的心思很乱,想不明白这件事。渐渐的,大火有蔓延开来的趋势,从图书馆、第一教学楼一直到湖岸边的第二教学楼,烟雾都腾腾升起,中午时,我们几乎有一种印象,那就是蚊群已经散开,许多纷纷落在地上,像一层玻璃粉。大家士气高昂。许多学生走出粉笔划出的范围,开始四处晃荡。两点左右,天上又下起濛濛的细雨。在火焰、浓烟、细雨构成的迷宫中,我寻找杨伝,却哪儿也见不到她。有许多人昨夜见过她,看见她匆匆忙忙地经过,和她打招呼也不听。我在土木工程学院见到一个满脸烟灰,额头上烫伤的男生。我不抱希望地走过去,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有点瘦的,留西瓜头的女孩,传播学院的。“杨伝吗?”他长着水泡的嘴唇艰难蠕动着。“对!”“她和你们学院的王宇都在纵火队,她是昨晚紧急跟我们走的。”“纵火队?”“对啊,你以为这把火是谁放的?辅导员也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昨晚就一直在布置,想从图书馆开始,让全校都烧起来,可惜燃料不够,还有这场该死的雨……”“杨伝她人呢?”“我们被火焰和蚊群冲散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我回到传播学院,思考还能去哪里找她。“完了。”刘焰在身边感叹。“你说什么?”“我说,恐怕火就要熄灭了。”“是吗?”“你没发现吗?到处都在冒烟,但是几乎没有明火。”的确,图书馆几近烧毁,但火焰并未燎原,由于下雨,教学楼的火势已大半熄灭,从熏黑的建筑里,呛人的烟雾还在冒出,但渐渐稀薄。薄暮沉沉时,没有明火这一事实让大家再度陷入恐慌。黑夜很快又要降临,不知是谁首先倡议的,有人想要把燃料堆在隔火带上,让所有的篝火连成一片,点燃整座广场。反对的势力同样强大。四处都是激烈的呼号,有人有人要油纵火,有人要水扑火,情形混乱无比。燃料在迅速地消耗,到今天凌晨,许多人就会失去光源,而在黑暗中会发生什么?我不愿想象。我们竭力保留了传播学院的三座篝火,把所有的衣服也当做燃料投入。我抓紧时间,孤身走出广场去找杨伝,可是又该去哪儿呢?图书馆已经烧毁,四面八方都是遥远的教学楼。晚上八点,我探索完一片焦黑的第一教学楼,没有找到任何人。回到广场,我数了数,至少有十八座篝火消失,地上的阴影越来越长,空气中遍布尘埃与浓烟。终于,月亮再次消失,天空也再次如铁一般黑,我们都很清楚即将发生什么,我拔腿就往传播学院的篝火跑,那里的火焰仍然明亮。上百人在我身后挤来挤去。人群推肩撞踵向火焰涌来,有人倒地,被踩着脑袋过去。我被推着,挤到愈来愈靠近烈火的位置,感到皮肤滚烫。前面的人叫后面不要挤,后面的人不甘心,只是一个劲儿的吼。我从人群中望出去,在西北角望见游魂似的杨伝,她表情痴痴的,满身伤痕,在浓烟中有时消失,有时出现。我想冲过去抱住她,可是密不透风的人群纹丝不动。突然,压力卸了去。突然,大家沉默如铁。在粘稠的黑暗中,她缓缓飞了起来。从腰际升起的黑云裹挟着她,使她越升越高。在她身旁,还有上百人,或是独自,或是成双,都在浓烟的裹挟下升上天空,像是敦煌的飞天壁画,一些半裸的男女在土黄色的天空中跳着舞,仔细想想,其实壁画里的舞者并非赤裸,她们身上都穿着具有生命的飘带。就像此刻,由蚊群织就的羽衣霓裳解放了血肉和骨头。上千人在深蓝余晖中升入天空,跳着优美的舞,留下一个个稀薄、飘摇的影子。突然,几个女孩弯下腰,捂着肚子欢笑,笑容像疾病一样传染,而浓烟继续向幸存者发出邀请。一些人撑开双臂,踱步走进黑云,凭空升起。蚊子迅速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起来。望着凌空起舞的杨伝,如催眠一般,我踱步往前走。可是,就在蚊子即将握住我手之前,突然,我的脖子后面狠狠挨了一记,痛得我咳嗽起来。刘焰抓着我的领口大喊:“你个傻子,别发愣了!倒汽油!快他妈倒汽油啊!”回过头,刘焰和狼人都在拼命往火堆放木料。火焰在熄灭,灰烬之间,火床像弥留之际的脉搏。我往脚边一看,四升汽油,还剩半桶。我拎起来晃了晃,走过去,往他俩身上浇了一些,又抬起来,往自己身上淋。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从地上捡起一块仍在燃烧的木片,又掏出口袋里的剪刀。“你干嘛!”刘焰朝我怒吼。“喂,刘焰,还记得我们大一第一次去酒吧,一起玩的游戏吗?”“你在说什么啊,你疯了吗?”“那里有飞镖,我每次都能射到八环以上。”“所以呢?”“我要杀一个人,我猜测,杀了他,也许可以结束这场蚊灾。不过我一个人办不到,我要你们从余火里拿出任何可以做火炬的东西,和我一起往前面冲刺。如果支撑不住,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你要杀谁?”“李浩森!他是蚊柱!蚊子是从人类涣散、焦躁、空虚的意识状态中诞生的心化动物,还有谁的意识比李浩森的更加破碎呢?他中了蚊子王的毒,然后,在日夜不停的蚊虫嗡鸣中,在心不在焉的吵闹中,他生活了那样长的时间,他早已从蚊子的受害者,变成了蚊子的巢穴和主宰……必须杀死他,必须让他停止思考,让蚊子群龙无首……相信我,虽然我也不知道真相!但没有其他方法了。”他们咀嚼了一番我的话。“没有时间了!它们会把所有人都做成蚊柱,那时就没人能阻止了。”我大喊。刘焰面如死灰,先是张嘴,想要反驳什么,突然下定了决心,把汽油桶从我手里抢过来,对嘴豪饮,抹了抹嘴角,举起一只烧了一半的椅子,红着眼说:“走吧。”狼人从火堆中捡起两根尖端还在燃烧的木棒,说:“我也上!”三、二、一!我们三人朝着李浩森跑过去,他们两人在前,我在后,我不记得那花了多长时间,只记得跑着跑着,他们都燃烧了起来,两团愤怒叫喊的火球为我打开道路,他们经过的地方,蚊群随即散开。踏过他们烧焦的尸体,我终于看见了李浩森,我看见他柔软的喉咙、单薄的胸脯、粗壮的动脉。剪刀飞去,插中他的胸脯,接着,所有的蚊子都像筛沙网上的砂砾,在空中上下震荡起来。李浩森缓缓地跌落在地。我走过去,跪在他身上,把剪刀从胸口一带而出。我听见他的叫喊,在那黑色的头盔里,他不停地喊着我听不懂的话。“对不起!”我闭上眼睛,刺向声音的方向。“对不起,你去死吧!”终于安静了。………
***
主持人:除人以外的生物,其生存有赖于人类的心理状态,不论是灭绝,还是生存下来,其实都取决于我们。这样的话,假设蚊子使人类灭亡,那么,它自身岂不是会迎来灭亡吗?魏赖康:不,这一点基于一个假设——也就是说,世界上只有唯一的生命之源。可是,回顾历史,其实还有许多能够用精神制造动物的文明,比如创造出剑齿虎与长毛象的尼安德特人。在智人出现以前,物种也早已存在。因此没有理由认为智人就是生命之源。主持人:可是,当前还存在其他能够诞生异类生命的物种吗?魏赖康:换个角度想想,也许我们的意识不仅能制造低等动物,也许还制造智慧物种呢?也许我们创造出的生物中,已经有许多具备诞生生命的能力了呢?这是必须要考虑的。我们人类最初诞生的契机,就是我们称之为“神明”的种族,在意识中发出了一段(无法辨识的杂音)。想想各种宗教里的造人传说吧,为何神要制造出不如神的,具有缺陷的对象呢?也许神制造生命的过程本就是一种身不由己,是他心中(无法辨识的杂音)。因此,我们也许也正在身不由己地创造自己的替代者。
***
大学沦为废墟后,我转移到另一所大学念大四,我没去学校,以烧伤为由,在家里休息。这个阶段没有持续太久,我又去实习,最后成了一个记者。世界变得很快,现如今,主要政府的军事预算,每年都有一大部分分配给灭蚊行业。制造出神经毒素炸弹、强效避蚊胺、VUAA1嗅觉屏蔽剂、携带灭绝基因的人工蚊……从尖音库蚊到阿拉斯加雪蚊,蚊子一只接一只灭绝。魏赖康依然在电台上宣传他的心化生物学,根据他的看法,恰恰是人类集体针对蚊灾的噤若寒蝉和同仇敌忾,结束了涣散、琐碎和无聊的心理状态,使蚊子不再有生命力繁衍突变,并迎来灭绝。对于这一观点,我持保留态度。我发现,如果我不刻意控制自己。那么,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很难集中注意力。每当我坐下,我的两条小腿就抖个不停,就像人们的腿被蚊子缠上时那样,两腿交错,相互摩擦,上下抖动,把桌子都震位移。当我想要专心看一本正经书的时候,我会翻开书,盯着一行字,一个一个念,也看不进去,不知不觉就拿起手机胡乱看一眼,又放下,打开电脑玩游戏,严重的时候,连游戏也玩不下去。二十三岁后,我没有一份工作超过两年,也没有爱过一个人。我不知道,如果这一切不算意识上的涣散,又算什么。而生活竟然可以这样持续下去,一天又一天,一日又一日,一秒又一秒,当你仔细想想,这真是不可思议。因为蚊子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难道只有我才这样心不在焉吗?不过,还有另一人怀疑一切是否像表面那样平静,他就是王宇。是的,王宇没有死,在他耗尽燃烧器,被蚊子咬至昏厥之前,他的心创造了一头冷血的,蜥蜴似的生物,后者在转瞬间经由他的意识诞生,吓跑了蚊群,并默默守护他直到救护车来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猜测那是古龙的雏形。王宇后来成了一名图书管理员,过着僧侣一般清心寡欲的日子,他偶尔会给我发消息,我一度试图向他敞开心扉,告诉他我有多么想念那些死去的人。但他的血是冷的,他的眼睛拒绝看向过去。他告诉我,如今不是适于伤感的时节。因为蚊子没有灭绝,它们正在积聚力量。他说,我们每个人都不明白,人类正处于巨大的危险中。他不知道新的一次蚊灾会从哪里兴起,会以怎样的形式,但他知道,该改悔的没有更改悔,该到来的便一定到来。我觉得他很极端,于是很少回复他。渐渐的,我们不再说话。生活的事情很多又很空,我在忙碌中渐渐平复。对了。最近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最近啊,我坐地铁的时候,总觉得有人盯着我,很怪的人——他们面如白纸,身躯瘦弱,嘴唇红润,两只眼睛黑多白少。让我无比想念杨伝。结果,今天我从拥挤的地铁中走出来,立刻便看到了她。从陌生的白面人中,那熟悉的身影渐渐浮现。是杨伝,一定是她。这时,王宇不合时宜地给我来了电话。在地下,讯号很糟糕。听不清他说什么。他似乎在不停重复喊着:“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我知道,回来了。”我说,我热泪盈眶地向我心爱的人走去。她抱住我,她是那样怀念我,以至于咬了我一口。然后,她抬起脸来,抹去嘴角的血迹。“还记得独角兽吗?”她问我。“记得。”“我把它带来了。”她指着地铁电梯口。一只雪白的独角兽,站在那里发愣,沾满鲜血,细长如针的长角在电梯扶手的胶皮上磨蹭,它发出一声美丽的嘶吼。(完)


///  

编者按蚊子其实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生物,作者从日常出发,虚构出令人目瞪口呆的“蚊灾”场面。小说采用了新闻播报和现实事件交替叙述的方式,将蚊子这个物种的爆发式增长归结于人类心灵土壤变得贫瘠,是一个比较新颖的视角!文中虚构的“心化生物学”也给蚊子的进化提供了能逻辑自洽的理论依据。——简妮

 推荐阅读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简妮  题图 《西部世界》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点「赞」「在看」并转发朋友圈 传播中国科幻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